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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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注视下,她一把拉开储藏室的门,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扑鼻的霉味。等她走进去后,这狭小的楼道立马被储藏室内不断传出的重物碰撞声填了个满。过了会儿她出来了,我看到她的头上多了很多绒毛团和蜘蛛网,怀里则多出一把硕大的乐器,衣兜被一个疑似小盒子的物体撑出方方正正的鼓起。
“喔,这就是你们的……”我思考了一下,“石头音乐?”
她原本高扬的眉毛立刻垮了下去,“这叫摇滚!”她大声抱怨道,一边挤开我就往楼上走,浑身上下的灰和绒团顿时甩了我一脸。我还没见她这么兴奋过,就一直跟着她,看她在客厅里对着那把大家伙调来调去,一边试着弹出音调各异的蹦蹦声。而就在这个情景里,我看她的眉头是舒展的,嘴角甚至久违地咧了开来,仿佛就在此时此刻,我这个不速之客已然离她的生命历程渐渐远去,而她则找到了某种归宿,像是人类伦理学中的生父生母一样地位的崇高事物。
她没有在这上面消耗太多的时间,只不过那股难得的昂扬情绪倒是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
“你想听什么?”
我对音乐这方面的了解不多,也说不出几个她有可能知道的曲子。但我还是想到了一个,在很久之前的互联网上讨论度还挺高的一个。
“那个叫杀,杀杀杀……”我是真记不起来了,“杀死……杀谁来着?”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非常幽默的笑话一般放声大笑。她笑到前仰后合,一边溺了水似的喘大气,一边发出混合着呜咽的哈哈笑声。我花了一小会儿才搞清楚她并不是犯了阿尔茨海默综合征,只是单纯地在表达对我刚才那一番话的情绪反应罢了。等到她终于把自己的笑容敛好,才慢悠悠地清了清嗓子:
“我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你等等啊,让我想想怎么弹。”
她把我本来想帮她找谱子的话堵了回去。没一会儿,我看到她捏住兜里小盒子里装的片状物,这次她不再作弄出一堆无意义的蹦蹦声,而是一个明显有自己乐理逻辑的音乐前奏。
“这破歌比我还要再年迈一个我的岁数,我爹那个年代玩rock'n roll的都对这东西又爱又恨。”她一边弹着前奏,一边用夹杂着语速极快的,充满了年轻小众爱好者的青春味儿的英文的话语跟我描述起这曲子来:“当时有个笑话是这样的,你去一个KTV正好撞上摇滚乐队,本来以为是什么老炮儿要唱了,结果第一首曲子就是他妈的杀死那个石家庄人,那还叫什么老摇滚,哎呦,怎么不把他们杀了呢——”
一
绵月丰姬终于松开了搭在我胸口的手,她发出一声无意义的哼哼,脸上还带着优质睡眠特有的微笑,一边滚到了床的另一头。就和之前我作为她的侍仆的二百一十七年中每一日的每一晚一样,我一整夜都没睡好,时刻警惕着不要让她的手无意识地伸进去。
如果你和我一样都是在这颗小小卫星上的颓废都市里的一只月兔,你对丰姬大人的尊敬肯定要远胜过我。她本人也确实就像她平时外在表现的一样,是个温和、优雅、幽默且睿智的人。只不过我给她当了二百多年的抱枕,也算是总结出来一个规律,就是她的睡姿真的很糟糕。当然,这不代表我讨厌她,只是在你深入接触一个人之后(尤其是肢体上的),你就很难再像一个陌生的崇拜者一样去崇敬她了。
因为这个,我很早之前就做了基因调整,把睡眠需求从我的生理本能上剔了出去。很多人觉得这算一种自虐,但我认为这完全值得。虽然失去了每天都有的难得能放松全身心去休息的时间,但我获得的却是三分之一的额外生命,可以在大部分人睡得昏天黑地的时间里去做很多我自认为有意义的事情,哪怕是当抱枕的时候也相当于获得了一整晚的沉思时间,自主思考绝对是这世上最甜美宝贵的东西之一了。当然,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权当用来掩盖我身上总散发出的一点点让人感觉格格不入的气氛。
我从床上起身,把乱糟糟的被子盖回到丰姬大人身上。此时的她终于回归了一个正常人该有的睡姿,倒也不用我操心她会不会睡着睡着就从床上滚下去。现在都早上六点钟,过一会儿闹钟都该响了。
“雪花,起这么早?”
我本来是打算趁着一大早去早餐铺子喝第一锅最喷香的热粥的,只不过依姬大人一句话把我吓了个半死——我有说过我侍奉的其实是一对姐妹吗?她比起她姐姐更直性子一点,我对她的印象也不坏,毕竟她睡觉不抱抱枕。
“啊啊啊,依姬大人!”我向她打招呼,“早上好!”
我想她肯定是知道自己姐姐睡觉的时候都是什么德行,自然也就不会怀疑我为什么会起这么早。她这么早起一般只有一个原因:保养她的剑。
依姬大人的手里还拿着手帕,看样子正在一点一点仔细地擦拭她的剑,就好像它真的需要一样。不过这也不能怪罪她,我的两位主人已经活了得有七位数的年头了,连文明的寿命在这个时间尺度下也不会比一顿晚饭长久多少,我很难想象这份永生的负担对她们来说有多沉重。有点复古的怪癖也很正常,毕竟在月之都这种闲地方,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做嘛。
“你要出去买早餐的话,请帮我和姐姐带两份。”
她就这么一板一眼地下了令。这当然是我应该做的事。最近两位卫兵大哥休假,绵月府的门前空荡荡的。早餐铺子就在街对面后的两个路口,隔着几十米我就闻到了煮开花的大米捂不住的粮食香。
二
我有一份工作,或者说,呃,一个公费旅游项目,要仔细说的话稍微有点麻烦。
大概九十五万两千七百年前,月之都成立了气象考察研究部门,主要负责研究地球的自然气候演变规律,以及尝试弄明白我们母星更年期一样的臭脾气候。这个部门由一位名字我忘了的月之民大人负责。接下来过了一些年头,由于工作实在太麻烦,这位大人就去申领了几只月兔帮忙打下手。在气象考察部门工作的月兔当然要有个和气象相关的名字,其中一个正好被起名叫雪花,也就是我。那位大人我从来没见过,在他把工作分到一打兔子头上之后好像就回去享受生活了。
后来又过了一些年头,有个叫纽科门的人类觉得可以用蒸汽提供为矿井抽水的动力,另一个叫瓦特的朋友又把它改良了一下,这两位朋友的大发明带来的连锁反应一下就把地球的气候搅得稀巴烂,曾经的观测数据基本都作废了——况且这么多年过去,哪怕一年只上一小时班也多少会有些成果,该研究的早完事儿了。这个部门理所当然停转、解散。那位大人还在享受生活,无聊的失业兔子们到处找事情做,其中大部分都去了另一个部门:气象没法考察了,那就考察导致气象无法考察的罪魁祸首嘛!于是我们——
“于是你们就来考察我们了?”
“聪明。”
她出神地望着我:“你跟多少人讲过这个?”
“七个,算上你是八。”
叶子是我的第八个考察对象,某种意义上还是我的初恋。我们找考察对象的标准其实也很简单,权高位重的人野心太大,难以操控,所以不找他们;处境最糟糕的那一批人往往渴望改变,接触得多了容易对人类文明的发展历程产生不可预测的影响。我们的考察对象往往是最人畜无害的那一批:这些人拥有过不算差的生活,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因此可以算是平和中正地与我们交流,不会在个人问题上恶心到我们;此人同时还得经历过巨大的失败,打击力度大到足以击垮此人的一切追求;如果这个不幸者同时还痴迷艺术,那就再好不过了,因为这会让他天生就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总的来说,这一批人对于一个文明完全无用,但却是另一个文明的极好研究对象——
“这就是为什么你选了我?”
“对,而且你还挺可爱的。”我耸耸肩,“另外几位候选都多少有点问题,要么体重超重,要么在性别认知上出了点问题,要么就是生活习惯太烂,有的人三者都是。相比之下你就健康多了。”
她点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外星人也会歧视性少数?”
这位姐就这一点让人头疼。“我得纠正你两个错误。首先,我不是外星人,在进化渊源上我应该是你祖宗的祖宗的祖宗,我们去月球只是为了避难。其次,这不是搞歧视,只是我个人的审美问题以及一些安全问题让我对他们失去了兴趣,好吗?”
她又点点头表示理解。“那我需要为你们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
“如果我去向警察举报呢?”
“他们会把你当傻子。我有很多外星办法来预警你的举动。你能做到的最多就是让本就沉闷恶臭的人类城市里再多出一缕新的难闻的都市传说,还是最幼稚,只有初中小屁孩和中年油腻大叔才会看着头脑发热的那种。”
“那你会对我做什么?”
“监视你的健康状态,防止你死于心脏骤停或者癌症之类的不幸事件。”我说着一边从兜里拿出工作手册,这玩意太长了,难记,“我会记录你的生活,进行建模、录像以及留下少量实物标本,同时我尊重你的隐私,不会偷看你拉屎或者自慰的,我们是外星人,不是变态;如果你能容忍的话,我可以和你同居……呃,进行第五类接触。如果你实在无法忍受这样生活,可以提出让我离开。如果你担心以后的自己会后悔这个决定,我还可以删除掉你在这方面的记忆……总之,对你没有坏处。如果你在经济上或者生活上出了什么状况,我都会尽量在不影响人类文明自然发展的前提下帮你解决……你看怎么样,合适吗?”
我一边说,她一边点头。等我终于念完之后,我看到她的瞳孔有点涣散。我摇摇她,她连忙又点了点头。
“我……我冒昧问下,你们和嫦娥是什么关系?”
我乐了,“嫦娥大人是所有月兔的主人,她要求我们侍奉其他月之民,我们就去做了。所以名义上我们是仆人。”
“仆人?”她被我吓得打了个寒战,“你们是奴隶制社会?”
“是,但我们过得比你们好多了。”我说,“所以我们暂时不是很在乎自己的地位问题。”
三
“我回来啦!”我把粥和点心盒放到桌上,“主人还没起吗?”
“啊,是。”她撇撇嘴,“今天她格外懒。”
这两句话说完之后,房间内就安静下去,只剩下一主一仆坐在饭桌边上喝粥吃饭的吸溜声。绵月家的饭桌一般最多五号人,有时候是我和丰姬大人一起,有时候是她姐妹俩一起,有时候两位门卫也会被招呼过来一起吃饭。如果丰姬大人在的话,那么气氛会比较热闹,她话比较多。如果只有依姬大人在,那饭桌就会沉默不少,相比来说她没有那么话痨。当然,吃饭不言睡觉不语,有时候安安静静吃饭大家才更开心。
依姬大人这次吃得很快,像是有急事似的一勺一勺往嘴里送粥。我注意到她的视线平直不变,目光一直没有焦点,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我受过的心理安全教育让我有点警惕,我问了一句:
“您有什么烦心事吗?”
“……您还好吗?”
我问了第二遍,她才回过神来,冲我挤出一个微笑又点了点头。于是我放心下去。依姬大人喝得比我快,等她把碗上的米粒刮干净后,她抽出一直挂在腰间的剑,把它送进了自己的左侧胸口,我没反应过来。
对一尊在高天原上生活了几百万年的伟大神明来说,心脏部位的贯穿伤只会带来虚弱和剧痛,并没有什么生命危险,哪怕这一下来自神明自己,用的还是成名已久的绝世宝剑也一样。但我还是慌了神,根本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她仍然目光涣散,面部肌肉因为疼痛而本能地抽动着,她倒下去,我站起身,桌子没幸免于难,粥和点心撒得满地都是。
在我把一整套急救流程做完之后,她才慢悠悠地恢复了理性,我打的麻药和假的一样,一点儿用的没有。
“……真糟糕。”她说。
四
叶子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我不太清楚,毕竟我说过了我的考察对象都是怎样的一群人,这帮人在情感问题上敏感冲动也算是稀松平常。至于我为什么接受,我更不清楚。就像我不清楚我主人的妹妹为什么给了她自己一刀一样。那天叶子一时兴起,拉着我看了一整个下午的动漫(我得承认,人类的娱乐挺丰富多彩的),随后向我索取了一个拥抱。后面的事我不太记得了,只知道之后她的脸停在离我脸大概一公分的位置,突然红得跟套子似的,并因为“我他妈差点亲了一个外星人”而懵了一整天。
在文明发展的学术角度上,这大概算件好事。愿意和外星人谈恋爱代表着开放、理解和包容心,也代表她完全认可了我这个外星人在她生活中的位置。“她是个外星人”这样的隔阂是可以逐渐消失的,当然也不能忽略两个种族之间审美相近的变量。在她的影响下,我突然发现地上的生活还蛮丰富多彩——撇开这座城市里每天都会发生的谋杀、抢劫、强奸、猥亵,也不谈人类不同个体之间的诸多差异和不公,当这些事没有发生到你头上,且你并不关注它们时,你竟然是能活得丰富多彩的,甚至比技术水平先进了几十个世代的外星人过得也差不了多少。
那次之后,叶子对我的态度明显松动了很多。她开始邀请我和她一起吃饭,也不再在每一次上厕所或洗澡时都如临大敌地检查整个卫生间的所有角落。我渐渐乐不思蜀起来,最后干脆找丰姬大人请了长假,这样我就能一直呆在地球上,也不用每天都穿着月之羽衣躲上一个小时的太空垃圾了。我开始自主使用人类的互联网,靠骇入政府网站给自己办了个假身份,以此注册了各个社交平台的账号。我们月兔之间都有心灵链接,我本来还想把自己的经历去和同事们炫耀一下,结果发现我才是最晚的那一个,几乎每个人都在地球上活得很……沉迷。但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告诉对方自己的网名。
有一天晚上,叶子是这么问我的。
“你之前七次考察怎么就没喜欢上地球生活呢?”
这个我再清楚不过了。“我们的时间观念不太一样。”我说,“上次我来的时候,你们在打第三次世界大战。再上次是第一次世界大战,而我甚至不敢相信你们能在两百年内连续打三次,其中一次我还错过去了。至于再往前,蒸汽时代的人类文明太恐怖了,我连接触都不敢和你们多接触一下。”
“为什么啊?”她可能对那个时代有什么滤镜吧,“有多恐怖?”
我打了个寒战:“你们把自己的同族当奴隶,我的天啊,这还不够吗?”
五
依姬大人在送医之后就被查出了死亡长生病。这种病发病率不高,但情况很糟糕,有点类似人类中的阿尔茨海默综合征,但它的作用与神经系统无关,要牵扯到更难研究的心理学和形而上的灵魂学上。得了此病的个体一般都活了几十万年起步,他们在平日生活中仍能保持理性和幽默,也不会改变个性,变得古怪。它只是会让你突然失去全部思绪,突然极端专注于某一事物,突然开始疯狂追求刺激或突然试图终结自己的生命。我离得这种病就像叶子离阿尔茨海默一样远,但我险些失去了一个善待了我两百多年的主人和朋友。
这件事本身却对她两位打击都很大。依姬大人住进了疗养院,估计几个世纪内是出不来了。丰姬大人自然很忧虑,但她还是很大方地准了我的假,我当时甚至都做好了被劈头盖脸臭骂一通的准备了,她没有。
那天我披上羽衣,在静海边上一跃而起。当羽衣带着我一点一点飘离月面,让我一点一点又重新感受到来自另一侧的重力,又看到哪怕以太空视角来看也算是密集的太空垃圾海时,我才想起来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看到过两位主人之外的月之民了——我的上司在休假,两位门卫大哥也在休假。急救所、疗养院和早午晚餐铺子里要么是月兔,要么是少数几个因为各种原因来到月球上的地球人。我又想到另一个独立于人类文明之外的小小世界,不知道那个小乐园现在演化成什么样了。我发现我的生活好像也不是那么好。每天陪一个失业许久的地球人被地球的娱乐手段操控着身心,要么就是给丰姬大人当抱枕,剩下的时间就是沉思或发呆,我还不如多睡几觉呢……
我眨眨眼,发现自己占了一颗庞大卫星的轨道。我侧过身,躲开它,旁边又飞过来一大串不知道归属谁家的垃圾碎片。其中一片切开了我的脸颊,它的速度太快,我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有医用纳米机器人在脸上工作时的胶水一般的粘稠感。等我到达地上之后,叶子自然是吓了一大跳:
“你们打内战了?”
我不知道她平时都在期待些什么,但今天我是真的……不是很开心。我只记得自己对叶子说了一些“嗯”“啊”“好的”“我没事”“只是想到了些什么”之类的屁话,然后眨了下眼,太阳就从天空中消失,竟然只留下勉强能在黑夜中目视到的云层和我天上的故乡了。
也就是那天,我陷入了严重的焦虑和抑郁中——我说过了,我是个兔子,兔子的脾气谁都清楚,我们温和、宽厚、任劳任怨,但有时候却可以因为一些动静把自己活活吓死。我见识过人类之间的战争,他们数万年长久的文明积累基本都拿来支持这项活动,有时候一方的人类会被自动武器成片打倒、打碎,有时候则是连串的爆炸、燃烧和碾压;有的人被铲子和刺刀戳得稀巴烂;有的人吸入了一些气体,肺就烂的比战壕的泥地还糟;有的人四分五裂、高高飞起,有的人甚至连灰都不会剩下。但这些只能让我恶心,不会让我难受,因为我知道这些与我无关,只是另一个文明在艰难探索时的阵痛,丑陋但仍可敬。然后呢?我的主人之一刚刚在我面前尝试杀了自己,我没法改变,没法接受,甚至没法逃避——
“你在这坐了一整天了。”叶子蹲在我面前,看上去忧心忡忡,“到底怎么了?”
啊,是的,当一个好像抬抬手就能决定你和你所处世界的命运的外星人突然抑郁时,你肯定心情也不会安逸到哪里去。但我能从她的表情和动作中读出一种独特的情绪,她真的有在关心什么。
我的视线很直,面前的一切都有点模糊不清,还感觉有什么沉积已久的回忆涌上心头,在我的思绪中横冲直撞。我又回想起了什么:地上的幻想乡,还有二十多年前的第五次月面战争了,我们两边都很文明,都比人类强,我们没有打仗,只是打了几架,我记得依姬大人揍倒了几个人,然后她又被谁逼进了绝境,不得不认输。最后我们鼻青脸肿,身上还散发着符卡和法术消散后留下的焦糊味儿,一边聚在一起高兴地唱歌跳舞,大吃大喝。地上人酿的酒很奇怪,度数很高,甜度又低,有的还发苦,但你喝起来总没够,哦,对,酒……
“酒。”我说,“你有酒吗?”
“有,怎么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只能继续思考,啊,甜美的思考。我觉得我现在很像依姬大人,可能她在一点一点把粥送进嘴里的时候也在想这么多糟糕的事情。她比我大了几十万岁,一定受过很多苦也享过很多福吧?当她回想起自己曾经那些或光荣或欢乐,或艰难或屈辱的时光时,她会不会突然想要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己现在并不比以前差呢?她会不会突然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只为了逃避自己心里的过去的自己对现在的自己的审判和问责呢?叶子拖着一个箱子过来,她抽出了一个绿色瓶子递给我。我用手把瓶子顶上封着的一小块可怜的铝锡合金直接扯下来,然后我就开始喝。可能是我现在心情太糟,气压太低,以至于她都不敢跟我说什么,只是看着我闷头把这瓶酒一大口一大口地灌下肚。我强健的肝脏完全不在乎这点微薄的乙醇摄入,我更想喝醉点,把脑子放空——于是我站起来,打开叶子家的医疗箱(她怎么有这鬼玩意?),里面正好有一瓶医用酒精。在我把它喝下去之前,她尝试拉住我的手。
“你他妈到底怎么了?”
我猛地惊醒,世界在视线中重新对焦,变成清晰的分明的各种物体。叶子的力气小到可怜,我稍微用力就能直接扯下她的胳膊,只是我已然恢复清醒,暂时不再是往昔与本能的奴隶,自然也不会做这么野蛮的事情。
“……心理疾病。”我不情不愿,“外星人独有的抑郁症,这样说行吗?”
“我能帮什么忙吗?”
“以目前的技术手段……不是指你们,是我们,没有。”我把我弄乱的东西放回原位,“如果什么时候你感觉我在发呆或者突然痴迷于什么东西,打我。”
“打你?”
“你现在可以先实验一下。”
“当真?”
于是叶子一拳打中我的肋骨——明显收过力道,打人类小孩都打不太痛。于是我让她加力,不要留情。她的第二拳打在我的心口,这才让我稍微感觉到一点力道。她太弱了,只是个普通的人类,同样拥有复杂又独特的一生,但力量不够就是不够。
“算了。”再打下去,我怕她拉伤自己,“如果到时候没用的话,你就尽量离我远点。或者尽量找寻能对我产生强烈刺激的东西,能勾起回忆的东西之类的……”我背诵着心理学教材的内容,“你放心,我们的生命周期不太一样,哪怕把自己作践死也会花长得多的时间,应该不会麻烦你太多。”
因为我已经打算先长居在地球上,那么我在这里就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一天二十四小时了。我先要履行自己的职责,于是在叶子见了鬼一样的眼神下,我开始画她家附近街区的素描,大概十八分钟一张,如果认真的话能压缩到十一分钟。接着我开始调查并记录她、她的邻居以及方圆几里内每一个人的家庭、身世、性格和职业,重新回到严苛认真的工作状态反而让我感觉很享受,比起以前当抱枕和家仆的颓废日子强上不少。
不管以什么标准看,叶子都失业了——她在大学毕业之后玩乐队,乐队废了之后学调酒、学咖啡、学陶艺甚至学电焊,她的学习能力很强,但人太楞,加上经济形势糟糕(人类的经济模式给我的恐惧更甚于奴隶制),于是仍然找不到工作。我没来的时候她过得很拮据,我来了之后倒是阔绰了一些,不是我给了她钱,只是单纯她好像很乐意花珍贵的积蓄来让我开心。为了挣钱,她每天出去找零工,帮人搬家、运货、修机器人,甚至还卖过一次身,只不过对方很凑巧地是之前乐队的鼓手,他看到叶子的样子后目瞪口呆,给完钱之后就走了,连她的衣服都没碰。我把银行防火墙打得稀碎,给她汇了点款,以确保暂时她不会再为了挣钱而做傻事。
我做这些本职工作花了大概两天,画完的素描纸堆积如山,光是记录的纯文字内容就有几个G的大小,赞美科技帮我做到了这些。总的来说,这里和三十年前第三次世界大战刚开打时没啥变化——科技有一点发展,但不多;战争还存在于地球上的一些地方,但不是这里;人们活得不幸福,但也算不上过分折磨。一切都很平稳,稳中不向烂也不向好。
直到这时,我才真正展现出一个,呃,外星人该有的伟力,而不是前几个星期窝在叶子家里一边蹭饭一边上网的废物点心。我很欣慰叶子没有因为这些而过度恐惧或崇敬我,毕竟她就是这么个人,完美符合我对考察对象的刻板印象。
六
“喂喂,落雨,在吗?”
“怎么了?”
“依姬大人还好吗?”
“她好得很。我听说你恋爱了?”
“也算是吧。”
“恭喜啊。”
我从心灵网络里退出来,把意识重新拉回叶子那一百几平米的小房子里。她不在家。我于是看了看她身上的监控器,看样子是正在看乐队演出。那地方是个小广场,目前人山人海,她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看到有人类大规模聚集,我就放不下心来,要么担忧要么恐惧。光是我能想到的犯罪可能就足够糟糕了。因此我决定过去看看,权当为她的生命安全着想。
我倒是可以穿一身光学迷彩出门,但没什么必要。在我年轻时最冲动鲁莽的一段时间里,我把头发染得雪白,目标是对应我自己的名字。但很久之前这股热血就已经褪去,现在我是黑发,丢进人堆里不会有任何违和感。只要把耳朵遮住就没问题。
我拉开叶子家的大门,正准备下楼的时候,有个人藏在推门的视线死角里不知道在干嘛,我装作没发现他。看到我出门,他愣了一下,然后用他手里的某种钝器试图攻击我,下一秒我就把他放倒在地,膝盖顶在他的后背上。
“我有录像。”我说,“目前为止还是正当防卫,别想讹人,你打我干什么?”
“我我我我……缺钱花!放开我!”
他说那句话的时候(缺钱,缺钱就他妈可以拿锤子打人脑袋抢劫?)我一边浏览他的档案,这是个赌狗加毒狗,能做出这种事倒也合理,大概是脑子被化学兴奋剂灌傻了吧。我松开他,让他滚。他跑得飞快,一溜烟就没影了。
我这时才意识到叶子家里贴的海报和她每天无意识间哼出的那些曲子的由来——曾经对音乐、演出和热闹观众的热爱仍然镌刻在她的骨子里。我好奇的是她为什么没有带我,这种事一般她都不介意让我一起去的。
人类的大城市的交通和叶子家的耳机线差不多,都是纠缠不清、极为混乱的代名词。我倒是记得路,但到头来还是乖乖买了地铁票,让这列在地底下飞速前进的动车把我带去了演出现场。这时候再买票进去不太现实,但我还是进去了,别问我怎么做到的。
台上站着五个人——两个抱着弦乐器,一个手里拿着棍子,面前放着鼓,一个面前摆着键盘,最后一个人手里拿着话筒,正在说一些暖场词之类的话吧。叶子就靠在场地最角落的位置,满脸都写着幸福,只是没有和其他观众一起大呼小叫,单纯自己在那里靠着墙边,眯着眼睛,嘴角微微往上扬,一派小众爱好者的调调,那股淡淡的扭捏的优越感让我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我见过一个人在纯粹享受一件事时是什么样子:他的身体会忍不住地晃动,面部表情会极为丰富,而且不会做任何多余的事,连念头都不会有。当台上的五个人终于开始折腾起那些乐器,主唱的歌声音调越发高涨时,我看到叶子的眉毛像波浪一样随着音乐的节奏而上挑下扬,她不住地点头,远比我们初次见面时要点得自然,一下一下地在墙边摇摆着自己的身体。我不太方便去打扰她的雅兴,就转而学她欣赏起音乐来。
以高天原的乐理来评判,它简直算得上是噪音——我们听的音乐精准、有序,每一个音节的长度以毫秒几时,响度的差异不能超过半个分贝,其中用意远非人类的原始大脑可以理解——但如果放低标准,单纯听个高兴,那么我还是挺喜欢这种鼓噪的音乐的。当台上的歌手奋力高歌,台下的观众大声欢呼,叶子一摇一摆好不快活时,我感觉这三股不同的节奏甚至三种不同的感官都滚揉在一起,渐渐形成了一片鼓动人心的力场,连我都被感染得稍微有点兴奋了起来。这想必也是绝好的文明研究素材。
演唱会的持续时间远超我的想象,人们嗓子喊哑了,主唱嗓子唱冒烟了,所有人的衣服都被汗水浸了个透。等到一切结束,乐队谢幕之后,这股子喧闹劲才终于离去。震荡的声波在几秒内就会在传播中失真、消散,人们回家会换下被汗水浸湿的衣服,把应援棒之类的东西丢掉或者收好,心中涌起的热血在一次不充分睡眠之后也无法抵消疲倦,但台下正在逐渐融化到都市各处的人群起码现在是很高兴的,其中可能会有几人因此改变自己的一些选择,进而在无数的连锁反应之后彻底改变自己的人生。叶子和他们不太一样,她的表情丰富得多:我活了这么多年也没怎么见过满意和失望对半开的脸。
我凑上去拍拍她的肩膀:“演唱会怎么样?”
”还凑合。“她煞有介事地摇摇头,一派比谁都懂的模样,”吉他手有点菜,还得多练练;歌不错,除了他们自己写的:太躁、年轻、naive,我觉得还是不够摇……你怎么在这里?“
”这地方人这么多,我放心不下。“我努努嘴,”你们人类扎起堆来总没什么好事。你很喜欢听音乐吗?“
”那当然!“她看上去相当兴奋,”我以前就干这个,能不喜欢吗?我高中的时候就在校园音乐会唱他妈的波西米亚狂想曲了,当年我是乐队的主音吉他,全队的男人都暗恋我,我们还跑遍了全国各地,还出过国呢,你绝对没法理解世界大战刚结束后人们对音乐的渴望! “
她的声音和情绪渐渐一齐衰落下去:”现在我就只能在这里吸凉风和放放新乐队的黑屁了。唉,怎么就散了呢……“
是啊,谁都辉煌过。我觉得她这一番话蛮悲凉的,现在正好是下午,太阳还没完全下去,天上的月亮倒是已经清晰可见了。我突然想再回去看看,比如看看依姬大人怎么样了,或者看看丰姬大人的睡姿改好了没有——她应该是不会改的,这都多少年了?叶子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唉,麻烦的人类。我再次感觉时间苦短,不由得盘算起今晚叶子睡着后该干点什么:回月球有点麻烦,但也不是不行。如果我找丰姬大人的话,没准还能去幻想乡逛一逛。我上次去那儿还是五十年前,那届巫女叫……叫博丽什么来着,她们是不是都一个姓?还有人把我的枪给偷了,但那地方确实很不错,自然、活跃、富有生机,就是满地的妖精有点骇人,我必须尽力躲避她们才不至于沾得浑身是脏。那里的水果有桃子之外的东西,微生物种类也多种多样,不像月球上连只蚂蚁都见不到……
我看到叶子抬起手,一拳打在我的腹部一侧,这次她真的把我打疼了。我终于清醒过来,忍着疼痛靠在叶子身上,抬眼一看就是被吓懵逼的路人,这人正在胡乱拨弄手机,一边神色惊骇地看着叶子,可能他要报警吧。
”别大惊小怪。“我对他摆摆手,”咳,呃,特殊玩法,别介意。“
我这一番话大概引发了更大的误会,但好歹也让他放弃了刚才的行动。我得感谢叶子,她出手得很及时,不然鬼知道我到时候会想到什么田地里去。
七
“这样穿。”我向叶子演示了一下月之羽衣,“和卫衣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你不能暴露在真空外,所以要额外再穿一套里衣。羽衣自带小曲率,能把地月距离缩短到只需要花一个小时就能到了,你只需要注意不要因为失重而恐慌,如果被太空垃圾命中的话会很难办,最糟糕的情况下你会直接碎掉,我都救不了你。”
“神奇。”她伸手摸了摸,“这是什么料子的?”
“光子。”
“啊?”
“我们外星人是这样的。”我把我自己的羽衣也穿戴整齐,“你准备好了吗?”
她点点头,我于是激活了羽衣和光学迷彩——在大晚上看到两个人手拉手腾空而起,而且另一个人还长着兔子耳朵总会让人非常震惊,如果有好事者录视频的话就更糟糕了,所以伪装还是要做的。最开始叶子觉得有点像坐飞机,连耳膜往外鼓的感觉都一模一样,我才想起来我忘了给她开气压调节,差点让她在宇宙里爆掉。好在没有发生别的意外,一路上只有叶子的大呼小叫——最开始还能听到,后来一点点的就只剩下骨传导传过来的声音了,像是原本的音色上加了一层闷屁味儿的混响。
到了月球上后,我也没急着去找丰姬大人。我想先带她逛逛。无聊的时间比我想象中来得快得多。我平时的活动范围比较窄,大概就是绵月府周边几里地的地方,至多再算上出租羽衣的仓库、卫队的训练场和以前的气候考察中心。这些地方有实际职能,偶尔还能见到有活人上班甚至办业务,自然显得热闹一点。但离开了这些地方后,我们才发现这压根不是什么约会或逛街,而是一次巨大无比的外星废墟探险——我之前的担忧没出错,这里的大部分地区早就荒弃了几十上百万年,这个时间尺度下连月兔都会衰老,自动机械也会报废,久而久之就都成了遗迹。它们只因为自身材料带来的结构强度才不至于倒塌,内部则早已该风化的风化,该失能的失能,偶尔还能碰到几个玩探险游戏的兔子,这就是全部了。
月宫是月球上最伟大的建筑,没有之一。我还找到了嫦娥大人,她的死亡长生病已经很晚期,很难保持完整的意识了。只不过她以前的经历让她怎么都死不掉,只能糊里糊涂地继续在世上赖着。其它月之民贵族办公的地方也多贴着封条甚至悼文,能开启的地方也都空荡荡的。我告诉叶子,这里是真正的万神殿,曾经居住着天上地下的绝大多数神明,从阿尔忒弥斯到阿蒙,从朱庇特到奥丁,从天照大神到安拉真主。最后我们证明了宗教引导对文明发展的副作用可能更大一点,于是计划中止,没人料到信仰会有反噬,死了很多神。这死气沉沉的宫殿也蛮晦气,我们都觉得呆不下去。
我最后带她到了艺术会展中心,这里还有几个月人艺术家和各自带的兔子,勉强算是唯一还活着的文化设施。我还设法借到了一根笛子,给叶子吹了一首《碱基对与光年》。我在第四小节一不小心犯了个大错,把第二个休止符吹长了七毫秒,但还好整体没什么差错,把叶子听得目眩神迷的。
我是在静海找到丰姬大人的。她平时也一般只在三个地方出现:她家,训练场和这里。她对热闹和安静都很喜欢,有时候会刻意选择其中之一,只因为她想。
“我跟你说。”我语重心长地告诫叶子,“待会你要行礼,这是文明,懂吗,文明。不用下跪,因为你算客人,哪怕你是个下贱的人类也不例外,客人只需要鞠躬就行了。我是丰姬大人的仆人,所以我应该跪,不过她要求所有人免礼,所以我们其实不用行礼,但鞠躬是表示尊重,必须要做,目的是给她建立一个好印象。还有如果,我是说如果丰姬大人让你跪,这时候你就必须跪了,因为月之民是有权力在月球要求人类、妖怪和月兔下跪的,别的我不知——”
“好啦,别欺负她了。”
主人的声音让我耳朵都竖起来了,我本能地就想跪下,但好像又不用跪,对,我得鞠躬,但她刚刚——
“下午好,主人!”我听到我自己说,“您,呃,您……”
“你放轻松。”她苦笑一下,“你旁边的是?”
“啊,她是叶子!”我把呆滞的她往前推一推,“这是我的考察对象,给咱们月球文明的发展贡献过很大力量的,她人可好了,还请您不要介意她的无礼。那个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能把我们送去幻想乡吗,这是出于学术交流的目的……”
丰姬大人有时候比较懒,尤其讨厌动用脑力处理垃圾信息。我这招屡试不爽,每次都能让她不耐烦地答应下来。
“很高兴认识你。”丰姬大人对叶子点点头,后者立刻绽放出一脸傻笑,“不行。”她又转向我,“这次我不能答应你。”
八
“此般世间,坟场墓地不知凡几。有的墓地无非土坑上插几块碑,还会放点零食、香火和白玫瑰;有的墓地上会修起博物馆,让参观的人们悼念逝去的先人;天上也有一块巨大的坟地,我、曾经的依姬、你还有其它零零散散的几个活物是它的守墓人,现在依姬也差不多该埋进去了,你也快了吧。地上有两座巨大的公墓,一座叫人类文明,面积横跨七大洲四大洋,荷载量九十七亿人;另一块叫幻想乡,现在正踩在我们脚下。”
我每走一步,富含腐殖质的土地就发出一次松软的碎响。我们三人:主人、仆人和仆人的考察资料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这空荡荡的森林里走。
“如你们所见。”她说,“这里生机勃勃,植被茂盛,空气清新,作为隐居地再好不过了,只是没有人住。但封闭或隐居是对抗历史的最愚蠢的办法——我们可以保存一代人、几代人甚至几百亿年的幸福,代价是远离世界,自给自足。人类的生态圈一号失败了,幻想乡现在也失败了——那些小家伙们有的死了,有的换了个地方藏,不再找地方扎堆。我们文明的毁灭只是时间问题。”
主人把手上的扇子指向叶子:“至于你们……起码世上还有很多人类。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其实第二次干涉也不是不行,我们可以给你们一些资源、能源甚至科技。你觉得呢?”
“我们是谁?”叶子摇摇头,“我能代表谁?”
“糊涂账,唉。”丰姬大人叹了一口气,“真糟糕。”
走着走着,森林逐渐萎缩、消失,转变为了大片大片的平原,一些房屋废墟和农田遗迹点缀其中,演奏出微弱的时代的回音。疯长的杂草里偶尔有几个墓碑,我在其中搜寻着自己认识过的人,还真找到了那么一两个。最后我们找到一片巨大的墓地,一个穿着背带裤的白发女人正靠着一个坟头发呆,看到我们之后就自行飞起,像鸟一样消失了。
“别管她。”她说,“……也别管我了,我想在这里静静。你们去玩去吧,腻歪了就回来找我,我送你们回去。”
“哦,好的。”我连忙拉起叶子的手,丰姬大人一开始赶人那你就必须走了,“走吧走吧。”
我带着她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我听到身后响起了什么声音。
“啊,大家好。”那是丰姬大人,她的声音低沉了许多,也就四个耳朵的我能听到了,“我是绵月丰姬,很抱歉缺席了上次月球博览会。我没想到这次人来得还挺齐啊,正好这次我带了很多东西过来,都是新鲜玩意儿,发明时间不超过五十年,科学的玄学的都有,可以给大家展出一下,记得不要随意触碰,以免出现安全问题……”
她的声音随着我们之间距离的增加而愈发微弱,直到哪怕我也没法再听到什么。
九
在我的陪同下,叶子一步一步走上舞台,随之而来的是台下稀稀拉拉的掌声。等她终于走到舞台中央时,这个还算宽敞的地下展厅立刻被预设好的灯光填满。我看到她的头上多了个长长的辫子,有好几次都差点甩到我的脸上。她怀里还是那把年纪可能比台下一些观众还要大的吉他,我没有口琴,就拿着根从垃圾场翻出来的长笛,紧跟在她后边。
“大家好啊,我是叶子。”她说,多年没有上台显然让她有点生疏,“这是我本名,来自我一向懒惰的老爹……”
她原本无精打采的样貌顿时高昂起来,“我爱摇滚,所以我想给你们唱一首老掉牙的歌歌,是我朋友点的。”
前奏一点一点响起,她很自信,没有要任何背景音乐,只要自己一边弹一边唱。“在我以前玩音乐的时候,我爹给我讲过很多关于它的笑话,它是个好歌,活在一个糟糕的时代,为的是记录那个糟糕时代之前发生过的更糟糕的事……”
我对登台表演这方面了解得不多,但是也知道什么算热闹什么算冷清。当她刚开始弹前奏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次成了。
到我了,我于是回想起之前背的谱,以月球尺度的精准吹出了我的伴奏。我也不知道一次简单的人类学考察活动是怎么闹到现在这样的,但其实我挺喜欢这种氛围。
“傍晚六点下班,”
哦对了,叶子之前说过,这首歌还是更适合让男人唱。她连个烟嗓都没有,唱不出哪个时代的沧桑感,不过我觉得她唱得挺好,况且在那个时代活过的人可不是她,是我,我比她在这方面更有发言权。
“换掉药厂的衣裳……”
我突然开始喜欢观众的欢呼,喜欢人声鼎沸、沉闷燥热的地下小舞台了,这种感觉很少有,我没有借助什么科技,也不靠自己超人类的体能和精准,换作任何一个会吹笛子的人类来都不会比我做得差太多,但我还是收获了人们的欢呼和笑容,还有人对着我飞吻呢。
“妻子在熬粥,
我去喝几瓶啤酒……”
叶子很瘦,哪怕坐着弹那把吉他都有够她累的。我感觉很神奇,台下的人基本都来自周边街区,我在做周边普查时记录过他们每一个人的生平。这些人有的待业,有的腰缠万贯,有的罹患绝症,有的生活美满,但在昏沉的地下灯光下,我好像产生了什么错觉。
“如此往复三十年,
直到大厦崩塌……”
我想我正在吹的笛子和叶子正在拨弄的吉他一样,我们发出的每一次声音,每一次震荡琴弦和空气,都像往火堆里一点一点添进去的柴火,正在渐渐烤化人们彼此之间的隔阂。
“云层深处的黑暗呐,
淹没心底的景观……”
有一股混杂着机油、煤灰和铁锈的气味透过数十年三十七万公里的距离钻进了我的鼻子,这和纯粹的美感无关,更像是一种代入,让我感觉我似乎来到了另一个时代,那时的人类比现在还悲观,但他们还是挺到了现在。
我们在地下,但我隐隐约约感觉有雪花飘落,等回过神来之后又消失了。我不清楚这组音波的频率到底有什么魔力,但它确乎点燃了台下的人群,我们被更广袤,更包容的快乐和尊敬包围住了,挺好的,就像世界还有希望一样。
我有点出神,抱歉,但我没有吹错任何音符,还是一毫秒都没有错。时间过得很快,她突然把歌唱完了,我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台下的欢呼还在继续,叶子拉起我的手,把我往准备室拉。我还想问下她怎么时间过得这么快呢。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抡起吉他砸在我的脸上。